泰州学派是明代心学流变中特殊的一脉,其思想游离于传统价值观之外,饱受争议却又颇具魅力。分析泰州学派种种“出位”言行的产生原因,备受其推崇的侠精神之作用不可小觑,可以说,正是尚侠的理念引领他们在心学“异端”的道路上走得更加坚定,深刻地影响了其思想言行以及后来的文风。同时,侠这一源远流长的文化元素经由泰州学派之手,也呈现出了不同于先前的特征,不仅与心学紧密联系,更与儒家、佛家思想交相辉映,在实践层面、思想层面和文学层面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泰州学派是中国思想史上为数不多的存在较大争议的思想派别,这种争议自它产生之日起即已形成,究其原因是由它的特殊思想气质即“豪侠”性所致。泰州学派所体现的侠,具有晚明性,本原于心学,是晚明心学与侠相结合的产物,其表现是传统侠文化的精神与士大夫理想人格的高度契合,泰州学派之侠具有新的时代特征和思想内涵。归纳言之则是以下三端: 以侠之精神求诸己身
明代自中后期起,政治危机不断加深,社会问题随之凸显。一方面,享有至尊地位的统治集团因内部的分崩离析和执政的绵软低效而陷入空前的信任危机,朝纲不振、王化倾覆的现状将士人从传统的入仕情结中剥离出来,迫使他们去庙堂之外寻求新的信仰与生存方式。另一方面,纸醉金迷、眠花卧柳的享乐之风在当时盛行宇内,在这种慵懒绵软的风气里淡漠了应有的危机意识与责任意识。此时,昂扬振奋、有魄力、敢担当的侠的品格却在阳明心学和佛教禅学中逐渐壮大,并在最终成为狂禅运动的过程中萌发起来,担负着扫除时弊、重振风俗的重任,尤其成为泰州学派共同具备的思想气质和人格气象。 泰州学派在传统儒家观念的人伦体系中最为推崇“师友”。何心隐说:“可以相交而友,不落于友也。可以相友而师,不落于师也。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诚然,这种随缘而定的人际关系最能满足其追求“平等自由”的理念,但也因其缺少了法律和伦理的支撑而显得脆弱且充满变数,因此,泰州学派诸人选择以“义气”这种侠性十足的方式来维系这种交往模式,仗义轻财,急人之难,为朋友两肋插刀,为同道赴汤蹈火,成为他们侠义情结的呈现方式。 侠是“社会苦难的救星”,是“社会正义的化身”,故真正的侠者即为拯救者,正如金庸所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在中国侠文化史上,随着社会演进和思想发展,侠逐步脱离了先秦时期散兵游勇的状况,成为“当乱世则辅民,当平世则辅法”的具有抗争意识和正义色彩的文化象征,这是侠的文化精神的重要升华。在此过程中,人们赋予了侠更多的信赖和期望,也使得后来侠者背负了更多的责任和道义。泰州学派以拯救者的形象出现在社会大众的文化视野内,这与该学派思想家高远的人生志向是一致的。
泰州学派行为颇具侠风,对侠文化的内涵见解独到,侠赋予他们行为上的张扬和思想上的不羁,对其流派特色的形成影响可谓深远,侠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泰州学派定性的标准,造就了其独树一帜的精神面貌和广泛深远的社会意义。然而,事物之间影响的途径往往是相互而非单一方面的,泰州学派与侠之关系亦是如此,其学派本身对侠文化的改造与重塑同样不容忽视。经由泰州学派之手,侠文化在晚明语境下被拆分重组,以崭新面貌出现在时代洪流之中。侠文化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呈现了不同于此前的特征,对当时的思想界、政治界、宗教界和文学界产生了深远影响。 心学是泰州学派尚侠的理论基础。泰州学派之所以大胆摒弃理学桎梏,丝毫不掩饰其侠者风范,上不畏政治之压力,下不惧世俗之不解,这种高度的自信与自立,源于阳明心学提倡“崇尚本心”、“自性自主”,亦源于其对自身价值观近乎偏执的认同。同时,这种将内心想法付诸实践的勇气,使得心学从思想领域扩展到生活层面,脱离了水月镜花的虚幻而成为可触可感、可用可行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尚侠的泰州学派时时被冠以“异端”之名,以“出位之思”著称,但其思想仍以儒教为根本。侠文化产生初期存于民间,体现为个人之间的武力行为,政治色彩和集体意识十分淡薄。儒家在汉代改革之后更注重符合统治要求的“共性”,成为统治阶级的附属品并延续千年,故而渐渐隐去了昔日锋芒毕现的个性与风骨。在这样的文化氛围里,侠与儒渐成水火,在很长时间内找不到可以互通的可能性。然泰州学派对儒家的取法独辟蹊径,跨越千年沉寂而直达孔孟旧学,吸取了儒家思想中积极进取、桀骜狂放的一面。因此,“儒而侠”成为其典型特征,以侠的手段和方式去追求儒的济世结果,以儒的责任感与价值观来保证侠的合理地位。其对原始儒和原始侠进行了拆分重组,摒弃了儒的阶级限制和侠的狭隘思想,构建出一种有担当、有风骨、有节义、重平等的理想型儒侠形态,其目的则是要在社会认同度和实践效果上达到双赢的效果。 从民间角度看,侠更多的时候是以一种“侠性心理”的“情结”形式,深埋于饱受压迫的民众心中,其理想色彩往往大于实用功效。在平民百姓眼中,侠者仿佛上天派来的救星,抑或是传奇小说中的高人,隐逸而虚幻,其自由、洒脱与狂放不羁,令人憧憬却又距离日常生活很远,非常人所能企及。泰州学派的侠却恰恰选择以广大平民阶层作为实施舞台,以可见可感的英雄行为印证着民众对侠者的期许,以实实在在的功效打破了侠的神秘与渺茫。 后世学人在论及泰州学派之时常以“狂禅”为词:“(瞿汝稷)痛疾狂禅,于颜山农、李卓吾之徒,昌言击排,不少假易”;“盖志道之学出于罗汝芳,汝芳之学出于颜钧,本明季狂禅一派耳”。“狂禅”几乎成为泰州学派的代名词,何谓“狂禅”?其思想实质是心学范围内的“以禅释儒”,其外在形态则以侠风著称而趋于狂放恣肆。有明一代,佛与侠这两种看似毫无联系的文化元素,呈现出相互影响、相互照应的新特征,佛教界涉世入俗的态度日趋强势,而侠之气息也日渐弥漫在晚明佛教领域,催生出了一批崇侠尚义的“豪僧”,并深刻影响了佛教发展的形态。
从整体来看,泰州学派之侠作用于文学领域,其影响力和冲击力不容忽视。泰州学派的侠重塑了文人精神和思想人格,赋予其独立自主的个性和大胆革新的勇气。中明以来,社会风气绵软,士人多无风骨、个性可言,无为而平庸,“男子多化为妇人,侧行俯立,好语巧笑,乃得立于时。不然,则如海母目虾,随人沉浮,都无眉目,方称盛德”。模拟因袭之风盛行,创新精神缺失,陈旧而无生气。泰州侠的横空出世无疑为当时文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唤起了文人对个性张扬的深切渴望和对文学改革的强烈要求,徐渭、汤显祖、公安三袁等进步文人成长为文坛革新之核心人物,受泰州学派和晚明思潮影响,纷纷以重塑精神气概、追求率性本心为目标,着力于塑造“不务饰其声,而务养其气;不务工其文字,而务陶其性情”的率真人格和“性之所安,殆不可强,率性而行,是谓真人”的坦荡情怀。他们相互之间亦以侠者风范相称许,如袁宏道传徐渭:“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区区数言,徐渭的狂傲与英豪跃然纸上。如袁中道传李贽:“若夫骨坚金石,气薄云天;言有触而必吐,意无往而不伸。排搨胜己,跌宕王公。孔文举调魏武若稚子,嵇叔夜视钟会如奴隶。鸟巢可复,不改其凤咮;鸾翮可铩,不驯其龙性。斯所由焚芝锄蕙,衔刀若卢者也。”寥寥数笔,李贽的丰骨与豪气展露无遗。如徐渭“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袁宏道“凤凰不与凡鸟共巢,麒麟不共凡马伏枥”、袁中道“慷概为人,却有些侠气”这样的新型文人,为晚明文坛注入了无限活力,亦成为那一时代不可磨灭的印记。 何心隐的遇害和李贽的自杀,宣告了泰州学派侠的政治实践以失败告终。这对于晚明文坛的中流砥柱们无疑是巨大的冲击,自此再难从后人文字中读到那些赤肝侠胆的语句、扭转乾坤的理想和近乎虔诚的执着。豪情虽然被隐性所代替,自由洒脱的个性之风却得以保存,文人不再流连于浮华的辞藻,拘泥于僵化的思维,而是以真情真性注入作品,并以满腔的激情彰显着沉寂已久的尊严和个性。政治上的变革失败了,文学上的变革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晚明性灵文学丰骨棱棱,独树一帜,巍然屹立于文学历史的长河之中。晚明文人的自由与洒脱,晚明作品的不羁与豪放,晚明文坛的峥嵘与繁华,正是侠之精神在文学世界里不朽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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